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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靜娟老師穿黑色外套個人照

 

林靜娟英國曼徹斯特大學規劃暨景觀博士。現任國立臺北科技大學建築系專任副教授,並兼任成功大學建築系副教授,教育部美感與設計課程創新計畫協同主持人


客觀而言,臺灣長期以來受到升學主義為先的引導,無論是科學、文史教育、美育、甚至是體育,大都以是否有助於學生的升學作為衡量其重要與否,讓學習脫離了生活和社會脈絡,使得國民義務教育形同升學教育,同時普遍缺少對於學生個人主體性和理性思辨的教育方針。其中,藝術教育更凸顯了這樣的窘境,當各種美術、工藝、和音樂等藝術的學習都限縮在特定專業養成教育的同時,更使其原本為國民素養教育的意義流失,也模糊了作為一個個體的全人素質的教育內涵,以及對於日後個別在各個領域中具有更為寬廣的視野失去作用。其後的高等教育裡,理工與文史學門也各自被框架在簡單的理性與感性發展的二分法的教育模式下,間接養成各類專業領域難以建立理性與感性的整合視野的偏倚。

 

01 以建築作為公民基本素養的芬蘭視覺藝術教育

1993年開始,芬蘭國家教育委員會(Finnish National Board of Education)把「建築」納入藝術基本教育核心課程,認為建築是視覺藝術的專業分化之一,涵蓋了視覺藝術的全域範疇,從小至單一物件(例如門的把手),到大尺度環境(例如都市設計);而且涉及人與自然和建成環境的互動。因此,建築教育的目的便是在課程中幫助學生有能力分析和理解週遭環境與世界,提升學生對於現代社會所給出的挑戰的因應能力,同時要學習如何參與討論和做決定的過程。前述建築教育的主要對象是所有公民,但特別對於學齡前到青年階段的學生發展出完整的建築教育計畫,由三所課後學校Arkki School of Architecture for Children and Youth, Lastu School of Architecture and Environmental  Culture, Jyväskylä Art School for Children,以及The Alvar Aalto Museum 來為官方拓展基本的建築教育。

在 Arkki School 和 Lastu School 兩所專門學校,3-6歲的學齡前孩童從預備的學習開始,接著是基本學習,基本學習三年後,便可進入加深學習,為了讓沒有接受基本教育的學生都能接受建築教育,在幼兒教育、小學和中學都開設了建築教育課程。也為不同階段的建築教育設定了課程目標,例如幼兒的建築教育以較接近日常生活的現象和體驗為核心,以「人和他與環境的關係」為教育主題之一,學童被引導如何觀察和分析週遭環境,學習享受其變化和美,透過這樣的學習,體認到個人行為對於環境的影響,其目的便是讓學童學習尊重自然和建成環境,在未來更願意參與環境、文化和美學價值的保護。而在小學和中學則以七項不同主題為基礎,例如環境責任、福祉和永續的未來等,學習以不同觀點來關注現象,最終具有建構完整和有意義的整體環境的認知與能力。儘管七項主題涵蓋寬廣,但最終建築教育仍回歸到視覺藝術課程的目的,例如環境美學、建築與設計等。

正因為建築跨越了自然與人文、科學與藝術、環境與文化、政治和社會等等多重性格,在芬蘭的藝術教育裡,從學齡前便讓所有公民從自我的生活體驗、週遭現象的關懷,逐漸加深對建構環境的理解,並能認知到個人的環境角色與責任,而最終仍聚焦以視覺藝術來為建築的複雜多重性進行整合行動。

 

參訪芬蘭arkki建築教育學校,學生上課情形

  • 芬蘭兒童與青少年建築學校 (Arkki School of Architecture for Children and Youth)(林靜娟攝影)

法國羅浮宮朗斯分館展館內部空間

  • 法國羅浮宮朗斯分館展館內部空間(林靜娟攝影)

 

02 建築是透過身體感官覺知意義的藝術!

我試圖以兩個作品進一步表達建築的美學是關於環境倫理、關於歷史與文化的尊重(而非模仿)、關於情感與記憶;而前述種種都關於建築本身的真誠毫不做作;卻直抵人心。

日本的SANAA建築師事務所(由日本建築師妹島和世和西澤立衛所組成)於2006年完成羅浮宮美術館位於上法蘭西大區加萊海峽省的朗斯分館。在這建築中,SANAA企圖賦予藝術品自身存在的主體性,讓看展純粹成為觀看者自身與藝術品之間的凝視關係,作品得以擺脫了各種政治、歷史、地理或文化等的說明框架,而還原到藝術家的技藝與精神的物質表現。

因此,SANAA讓每一件藝術品托開擺放,作品本身在被觀看時與觀看者成為相對的存在,基座只是為了把作品放置在與觀者視點對位的高度;而過去一向是美術館嚴謹遵守的觀看動線,在朗斯分館卻不做順序安排,讓觀者依照當下的身體被特定藝術品牽引而自主決定觀看順序。在常設館內外皆運用了霧面金屬鋁板本身對投射其上的景物造成有如失焦鏡頭的現象,加上建築本身呼應了基地上過去火車轉入時所呈現的微弧形的形體,當景物、作品和人物投射其上時,都因為弧狀的形體產生變形,加上霧面金屬本身的性質而瓦解其具象形式,形成模糊化的抽象感覺;特別是展示館內部,投射在鋁板上的作品和移動的參觀者影像都變得模糊不清,展覽空間中只剩下作品和穿梭其間的觀看者,包括天花板和地面等所有建築形體和構成物質完全消融於無形。從遠方接近美術館時,投射在美術館展館外觀上的週遭樹叢和天空,建築外觀也因為表面材料而模糊化成為一幅失焦的抽象畫。在這裡,為了退位給藝術品,建築展現最謙遜的低調姿態,讓展出作品成為主體。

而遠在挪威極東北角極圈上的Vardø小島,初來乍到的遊客一進入小鎮,都會被村落裡每一家戶、每一扇窗口懸掛著的那盞等待出海家人歸來,或許帶著希望、或許期盼終將落空的燈光所透露出來的詭譎不安的氛圍而感到好奇。

Vardø是17世紀被以女巫罪名控告和施以火刑的最主要地區。國家公路局為促進地方觀光遂建造了「女巫審判受難者紀念館」。紀念館是由由瑞士建築師Peter Zumthor和藝術家Louise Bourgeois共同創作,Peter Zumthor企圖以紀念館喚起對生命和情感的關照,便以建築開啟了一段深邃的歷史隧道,引領參觀者回顧17世紀被指控施行巫術而處以火刑的91位受難者的生命故事;而Louise Bourgeois則在建築的一端以一座如被煙燻的黝黑玻璃盒子,內部中心放置一張被鏡子環繞的椅子,椅子上有一盞燃燒著的火炬,召喚出受難者被處刑的境遇。

 

女巫審判受難者紀念館(Steilneset Memorial內部展示空間

 

  • 女巫審判受難者紀念館(Steilneset Memorial)內部展示(林靜娟攝影)

 

紀念館位於海陸的交界,與海岸線平行,建築本身是一條筆直的120公尺長、由59個面寬僅約1.5公尺跨距的木框構架組成,木結構框架上中間懸吊著99公尺長、1.5公尺寬,狹長幽暗的腔腸式膜構造展示空間,內部通道則另以獨立落地的木構架撐起。走入腔腸空間,體會到的是被窗外冷冽的風聲環繞、被極地氣流吹襲而造成幌動的展示空間,展示了每一位當時被判刑的女巫的法庭記載,膜皮層上有著一扇高低不等的不銹鋼框的小窗口,如同小鎮的家戶一樣,窗子內部懸掛著內部主要照明的裸燈,終年不熄地等待返家的家人,期盼中透露著隱約落空的不安;只是在這裡,多的是會隨著膜構造幌動而搖幌擺動。

這樣的建築,沒有符號、沒有象徵、形式本身不是純粹為了滿足純粹浮光掠影的視覺刺激而存在,而是給予處在其間的經驗者的身體感受與覺知,是一種滲透到觸覺、聽覺的感覺而獲得的認同,也是一種深層的內化。透過從外而內的經驗過程,觀者有機會與當下的自我、歷史、地區文化產生更為積極的聯繫,即便只是短暫的時刻,引導經驗者進入心靈層面的深戲。是當觀者從遠處進入建築,可以純粹透過感官作用,逐漸感染到建築給予的氛圍,是一種以「身美」取代純粹視覺美學的空間美感體驗,是建築形式、感官、和內容(而非僅實用性)相契合的美感。

 

女巫審判受難者紀念館(Steilneset Memorial)向海側立面,建築結構讓整體立面有一致性。

  • 女巫審判受難者紀念館(Steilneset Memorial)向海側(林靜娟攝影)

女巫審判受難者紀念館由右方的展示館與左側由藝術家 Louise Bourgeois 所創作的黑色墓碑裝置。

  • 女巫審判受難者紀念館由右方的展示館與左側由藝術家 Louise Bourgeois 所創作的黑色裝置空間組成(林靜娟攝影)

 

03以生活本質為本的藝術教育

國民義務教育是公民素質養成的基石,終究成為一種內化的公民視野,且將形成公民的集體意識與認知。近半世紀以來,臺灣經濟成長帶動城鄉建設蓬勃發展,卻投射出這樣的教育框架的困境。從最小的城市物件,例如廣告招牌、街道設施與設備、公共基礎設施如道路與橋梁、公共與私人建築、城市空間、移動的和定著的物件的風景等,都成為前半世紀以來的教育成果的具體明證。然而,建築,是一極度耗費資源的專業,也是一種占有時間的存在現象,其存在影響的廣大無須贅言。芬蘭把建築教育作為全民基本教育顯示已透視到建築不只是一種專業,與每一個人的生命相依存,更是承載人類生活的總和。毫無疑問地,在芬蘭,把建築視為藝術教育重要的一環,在這樣的建築課程下,建築是建構在一層層疊加的生活內裡、環境倫理、社會建構、情感與記憶、感官體驗等等內涵上。

目前臺灣的藝術教育,距離前述把建築視為人與自然或建成環境的互動、歷史與文化的對話、或是與內在情感與記憶的連結的藝術教育尚有距離。本團隊於「105-108 美感教育課程推廣計畫」提出以生活美感作為美感教育的核心精神標誌出一個美術教育的轉向,讓美術教育回歸到生活現象之中,讓學習者關注自身和自我的立足點,進而有能力關注更廣闊的環境;「108-110 美感與設計課程創新計畫」總計畫更將美感教育推展到全學科的整合。六年來,計畫團隊透過美感教育讓美感內化成為身體的記憶與視野,在相對短的時間突破臺灣長期美術教育的侷限。

無疑地,建築是承載每個人一生的所在,是最能反映出生活本質的範疇,也是公民集體藝術與美感心靈的投射。也許,建築教育向下扎根正是一條通往以生活本質為本的藝術教育的未來!!